2018年6月23日,一个中国老人默默的在日本东京医院去世,享年108岁。
文怀沙躲过了一切纷纷扰扰,平静的客死他乡,或许是个上佳的选择。
从楚辞泰斗、国学大师。到“年龄门”,文先生在年逾百岁惨遭滑铁卢,被人过山车,一时间舆论哗然,有人惊呼最后一位大师倒了。燕堂工作室从门庭若市到门可罗雀,足以见证这一悲哀。
我与文老的交谊源于我自编的一本书。 2005年,我在图书馆做状元诗选题时发现很多文人都写有歌颂文天祥的诗,于是萌生出编辑一本历代歌咏文天祥诗抄的念头。搜集到200首时,怀着一颗虔诚之心,用稿纸恭恭敬敬地抄录一份,投石问路,却被几家出版社婉拒了。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电视里看到文怀沙访谈,谈到文天祥,我忽然觉得眼前一亮。现在都讲究名人效应,何不找文老给这本书题个字,或许就有出版的可能。我的三哥知道后,把手稿拿走,说文老就住在他们区的永安宾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不久,三哥告诉我,文老同意见见我。之后,我在《访文怀沙值雪》里这样写道:
2005的最后一场雪,上午十时,我悄然来到北京永安宾馆,一直等到中午雪停了,才与文老接通电话,文老说你明天下午来吧。他不知道我此时就在宾馆院子里恭候多时。
飞雪落庭深,松竹绿有神。
垂衣阶下立,惶恐拜文门。
这是当时的真实写照。
第二天下午,文老见我第一眼就说“一看你两眼炯炯有神就知道是我们人。”后来我在《谒国学大师文翁怀沙》里记下了当时的情景: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求人,求名人,心中不免惶恐,呆坐“燕堂”九十分钟,时间不可谓不长,但见文老不停地为造访者书盈联、写隽语、作序跋,忙不得闲。燕堂里高朋满座,老先生字字珠玑,口吐莲花,旁征博引,谈古论今,儒释道皆通,而且非常风趣幽默,令我高山仰止。偶有闲暇他急忙与我交谈几句,便又埋首案头,去还他堆积如山的“文债”。夜幕降临了,文夫人来收工,我实不忍心再烦劳先生,文老也似乎不过意,坚持从书堆里挑出两本书送我,字虽未及题,但这位学识渊博、可爱可敬的国学大师却深深印在我脑海之中。有感而作:
索字原不为沽名,燕堂正气秉遗风。
挥毫陋室文辞雅,走笔乾坤章法精。
耆硕谙熟儒释道,耄耋尤赖正龢清。
国之重宝当仰止,华夏文宗美髯翁。
这里的燕堂是指文先生堂号“燕堂”。所谓遗风,文先生电话中鄙视当代一位颇具名望的书画家人品不好,气节有伤,令我联想文氏遗风。陋室之说是指文先生常自署他的工作间“斯是陋室”。关于“正清龢”文先生“燕堂”墙上有一幅三字自题书额曰:“正清龢”,左下注有:“孔子尚正气,老子尚清气,释迦尚龢气,东方大道其在贯通斯三气也。”美髯翁是形容文先生年届九十有六,且蓄长须,飘逸有古圣贤风度。
其实这首诗格律很不严格,文老毫不客气地说“你的诗也是狗刨。”他是主张格律诗必须押平水韵并要讲究严格的平仄规律。我也是从文老那里才知道古体诗还有那么多的讲究。也从此开始学习怎样写好格律诗,争取早日从狗刨军蜕变为正规军。
看了我的《历代歌咏文天祥诗抄》手写稿后,文老大加赞扬,说“现在的年轻人很少有像你这样肯下功夫的了。”(当时我已过天命之年)并鼓励我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受到文老的鼓励,我精神为之大振,之前为编这本书所付出的所有艰辛都化为乌有。我把单位的领导工作简化到极限,一有机会就跑去国家图书馆,继续坐冷板凳,查资料,常常连吃中午饭的时间都舍不得。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从浩瀚的古代典籍中查到了近千首歌颂文天祥的诗。
之后文老亲自为我联系编辑、谈妥出版社,更让我惭愧的是文老自掏腰包,承担了所需出版费用5万余元。出版前文老问我还有什么要求?我说我想请叶嘉莹先生给我写个序,因为我在电视里看到过介绍先生,而且我还收录了先生写的一首歌颂文天祥的诗。但是我知道叶先生对媒体公开表示过,不再为任何书写序跋之类。文老略有所思后说,你换个思路吗,接着他立刻展纸几乎是一气呵成,以我的口气给叶先生写了一封信,信里只字未提写序之事,而是请教了一些当下对文天祥的认识问题,我十分钦佩老先生的思维敏捷,文笔流畅。回到家立刻用宣纸信笺誊录一份。文老嘱我带着书稿,以他秘书的名义去天津南开大学。只可惜叶先生胳膊受伤正住医院,无法会客,于是我把书稿和信交由她的秘书代转,便返回北京。
没过多久,叶先生果然写了一封长信,回答了文老代我提出的各种问题,我如获至宝,与文老写的短文一并为序。
文老这种提携后辈,传递正能量的义举让我终身不忘。我也牢记文老的嘱托,沿着这条艰辛的路继续走下去,先后又编辑了(与图书馆同人合作)《中国历代状元诗、榜眼诗、探花诗》;独立完成《历代歌咏岳飞诗抄》,《历代歌咏于谦诗抄》《燕京八景诗抄》等。
古典诗词的搜集整理把我带进了浩如烟海的诗的海洋,让我受益匪浅,收获良多,立志为古体诗贡献我的余生。
书出版后,我没敢再烦劳文老,更多的是不忍心打扰老人家。虽然他曾建议我参与他宏伟的新四库全书,即《四部文明》的编纂,这是一个绝好的学习机会,但我自知学识浅薄难当此任,婉言谢绝了。
在文老被人诟病的日子里,我虽没去宽慰先生的一颗受伤之心(这也是我一直愧对文老的)但不管别人说什么,文老在我心里一直是一座巍巍高山,与他相识,你才领悟到什么叫学无止境;在他身边,你才真切的感受到知识就是力量。他无时无刻不在鞭策你,脚踏实地,努力向学。他是我一生崇拜的偶像。他为弘扬和传播中国传统文化做出了实实在在的贡献。
人有千面,我仰慕他的博学宽厚。这一面给予我的都是满满的正能量,他鞭策我做一个有文化肯用功的学人。
如今先生弃我而去,悲痛之情无以言表。仅以此篇短文,告慰文老的在天之灵。
王鸿鹏
2018年6月25日夜
写于碧水星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