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渴望迷路
发布日期:2013-09-29

韩小蕙

  一

  经常浩叹自己处在简单之中。

  你瞧,每次填写个人履历表,准定的就这么三句话:“初中毕业进工厂做工,八年后考入南开大学读书,毕业后进光明日报工作至今”。对于一个写作的人来说,这多么单调多么贫乏多么的不丰富多彩。心里就想着:这真是一种人生的大损失,失掉了多少别一种生活的感受?

  现在则更完了,每天的人生轨迹,更简化到两点一线——从家门到报社门是两点一线的半小时骑车路,从约稿到编稿是遥遥无终点的一条无限延伸线。两条线都很笔直,中无任何曲折、坎坷、回环,更谈不上沼泽、陷阱、悬崖绝壁,平坦则平坦矣,却因没有了任何波澜而索然无味。

  不由得就着起急来。眼见着女儿一册书两册书地一路读了下去,眼见着街头的花草红了一片又绿了一方,准知道韶光又飘忽了三百丈,岁月又增添了抬头纹,生命之河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悄然逝去,真个是叹年光过尽,书生老去啊!

  心里就觉得空落落的,不是滋味。行行复行行……生命的衰落是什么?人生的沮丧是什么?不是岁齿,不是年轮,而就是这种了无新意、轻车熟路、苟且的重复。

  就惧怕起来,想要打破僵局,推开屏障,让血重新青春般地灼热。有一天,就不打“的士”,也不坐公共汽车,只骑着自行车,箭一样地驶向三十多里外的北京大学,当年我做青工时就天天这么跑来跑去。还有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登上台,放开音量唱了一曲《康定情歌》……只觉得浑身痛快,心儿格外放松,自己跟自己做了一回对又战而胜之,有一种冲破了什么的兴奋感。

  然而当夜幕降临,抬头仰望湛蓝深袤的苍穹,那个巨大的问号却依然还挂在上面。是啊,小小的七寸砖头,怎修补得了生命的长城?

  因此就格外强烈地有了一种逆反心理,竟然幻想;要是能出点事有多么好,哪怕能迷一次路呢?

  就渴望迷路!

  二

  路却不是那么容易迷的。

  别说大都市的北京,每条街都是东西南北,横平竖直。就是偶尔到外地去跑跑,也有当地同志照顾周详,唯恐有个什么闪失。这也就渐渐形成了一身的娇气和惰性,怕风、怕雨、怕雷电冰雹,怕苦、怕累、怕超越规矩,任凭惯性,失了勇气,不再敢投身到不可知中去冒点什么险。

  人整个地觉得萎缩,却就是站不起来……

  今年春天,应浙江衢州市政府之邀,去采访这座旧貌换了新颜的古城,竟意外地在大山中迷了路。

  那天阴翳蔽日,细雨  ,我们一行十多人,去爬当地名山仙霞岭。

  仙霞岭在共和国的版图上,虽然渺小得连一个蚕卵般的小黑点儿的位置都占不到,但是置身在它的山麓皱褶里,还是被它的气势所震撼。它其实并不陡,无有黄山的断壁削峰,也不高不险,满山绿树,绵延着就上了山。它的奇绝在于大山中间,有着一条丈宽的竹林碎石道,这是当年黄巢起义军走过的路!黄巢军在这里修筑了四道关城,阻碍了官军的追杀堵截。不但如此,据说后来这条路被一代又一代开凿维修,直到如今,还一直从浙江通往福建,如果靠脚板走的话,三天三夜就可以走到。

  下午两点多,我们一行人登上这条英雄路,去寻觅黄巢军的悲壮业绩。

  路隘、林深、苔滑。没走上几步,大队人马就被迫化整为零。我和西北军旅作家杨闻宇边说着话,边跟前面的张抗抗几人拉开了距离。到了第二道关城,抗抗他们一闪身,就消失在浓浓的密林之中。

  我和杨闻宇拔腿就追。

  风摇曳着竹叶,雨洗涮着碎石,路的确很难走。我们一会儿出一身热汗,一会儿又浇一身冷雨,气喘吁吁,一直越过第四道关城,又往下追了一个多小时,仍不见他们的踪影。其他人也一个都不见了。偌大的山中,就好像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余下的,就是偶尔从空谷传来的鸟鸣。我们不知是怎么回事,又怕被人嘲笑落后,只好闷着头一路追过去。

  就这样竟翻越了一整座大山!

  一问当地百姓,我们已走入另外一个县境,唯一的办法,是原路折返!

  不知杨闻宇是什么感觉,当时我的心里是真慌了:已是下午四点多了,山色已微微发瞑。陌生的山,陌生的水,陌生的路,若在天黑前走不出大山,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一时间,豺狼、野猪、毒蛇,甚至某年在这里曾出现的一只老虎,都一起在我脑中显现出来,构成一幅阴森可怖的深山夜迷图。

  心造的幻影,是吓唬自己的最可怕的妖魔鬼怪!

  三

  一座几乎是飞来的大山,就这样突然横亘在我们面前。

  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也没有任何缓冲的余地。什么援助也没有,没有任何依恃,没有任何法子可想,出路只有一条——靠自己的双脚,一步一步再走回去!

  它才不管我是北京来的,我是大报的记者,我是衢州市政府的客人,我是体重不满百、已经走了那么多路、完全筋疲力竭的纤弱女子。在大自然面前,人类是微不足道的,你想生存,只有靠你自己的毅力、决心和行动。软弱没有用,哭也没有用。

  所以我不敢软弱,也根本没有工夫哭。只老老实实地迈开双腿,再次踏进大山的皱褶。

  这一回,心情全然不同了,就从大山的皱褶里,读出了非常的严峻、非常的酷烈、非常的刁难。

  雨下得更紧了。雨丝虽然不像北方的暴雨,鞭子似地打得生疼,但是它们绵绵密密,阴柔执拗地包围着人,在头上脸上眼睛上织出一团乌  的妖气,使我们分辨不清,感觉不对,判断失常。前面明明是一颗绿树,本来好好地、直直地站着,可我觉得它正蛇一样地蠕动,惊急之中差点撞上它。还有头上的藤条,上面的水珠似乎全变成蜘蛛的身体,“啪嗒啪嗒”直往下掉,于是不由自主地缩紧脖子,乌龟似的躲避着这张邪恶的网。脚下的路变得越发高低不平,眼睛盯得越紧,就越觉得地裂开一条条大缝儿,一不小心就会掉进去。我穿的鞋也糟糕透了,是一双没有系带的矮式剖光皮鞋,在平地上走还一掉一掉的呢,更难对付这满山牙齿的碎石道,走不出三步,就滑个大趔趄,再迈出五步,鞋和脚又分了家。往坡上走的时候还好,就怕下山,简直像踏着滑板似地直往下出溜儿。真不知道这世界上哪儿来这么多山,这没用的山,要这么多没用的山做什么?那一年在贵州,我们坐着汽车在山里跑,睡了醒,醒了睡,跑了三天三夜,一睁开眼还是山!从那时起,我就开始惧怕山,也腻味山了。不再愿意走山路。更何况是用双脚走!更何况是冤枉路!

  可是还得走。一步一步地走。少一步也不行。

  杨闻宇君比我沉着得多。焦灼只在他眼睛里闪了一下,就立刻被驱走了。一回身,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捡来一根虎口粗的竹棍,递过来,要我当拐杖。我嫌累赘,不肯要,因为手上已经有了一把雨伞。有经验的杨君就一边力劝我拿着,一边拎着棍子跟着执意不接的我走。他挑出一个话题,好像是有关散文的什么题目,要跟我讨论。我心下明白他的用意,可是我选择了沉思。

  陌生的大山里,摇曳的绿荫里,悲壮的黄巢义军之路上,就这么急煎煎地走着两个远方来的陌生人。

  一步也不敢停下,停下来腿肚子就抖得像风中的薄纸。双脚早已失去了知觉,只是在机械地挪。杨闻宇是军人,可能已练过不知多少次急行军,已不怕走路。我呢,平时却已经几乎不走路了(前面说过,从家门口到报社门口是一条半小时的骑车路,自行车可以一直骑楼门口),而且已经非常懒得走路——身为现代都市人,是已将人的自然属性丢失得几乎殆尽,真是可叹!

  人的生存到底是什么呢?生命是什么?存在又是什么?有时活得累极了的时候,我会想到死,觉得与其活得那么痛苦、艰难,真不如躺倒来得美丽。所以我一向认为,当危险来临时,我会镇定自若地迎着召唤走上前去。可是生命自有它本能的生存愿望,它不听从你的理智,只千方百计地寻求生路,但凡有一丝希望也要牢牢地把握住,一如现在这么急急忙忙地赶路,赶在天黑下来以前,走出大山。那么作为生命的主人,我们怎么可以默视它的活力,不积极参与到它充满激情的搏斗之中呢?

  脚下突然一滑,我“哎哟”一声,重重地出溜在地上,摔了个大屁墩儿。杨闻宇君一着急,也一个趔趄,歪倒在山道上。他的藏蓝色水洗布夹克衫,早已由身上扒下来搭在肩上,浇湿的头发绵绵软软地趴在头上,脸红得像关公。我低下头来看看自己,形象比他更差,竹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攥在手里,手上、脚上全是稀泥。我们看着彼此的狼狈相,不禁哑然失笑。

  杨君说:“平时在北京,你可没这副尊容吧?”

  我心中一亮,差点叫出声:这不就是我所渴望的打破常规、穿透平庸、冒一次险吗?

  它们竟在不期然之中,在这陌生的大山中,突然降临了!

  我一骨碌爬起来,心里激情地欢叫着,浑身是劲地向前走去。迎接命运的挑战,嶙峋的山道就变成了铺着红地毯的诗意大道。远处山洼里,突然响起“甜,甜甜”,“甜,甜甜”的叫声,声音很大,比夜深人静的青蛙叫声还要大。我们都被惊呆了,不知道这是什么在叫?是蛙类?是山鸡?还是小动物的呼喊?这神秘的叫声使我想起了远在北京的小女儿甜甜,莫非是她在叫我?莫非是她在鞭策我努力走出大山?

  山路就变得非常短。

  不出一会儿似的,我们就迎上了前来找寻的当地同志,胜利地走出了大山。

  四

  许多天之后,我已回到北京,又回到两点一线的生活中。

  有惊无险的大山遭际,还久久回旋在我的脑海里。我像品着浓香的醇酒一样,反反复复回味着当时的感觉,想对自己有一个重新的打量。

  不在两点一线上的我,是个什么样子呢?

  神秘的生命潜力被极大地唤醒了,激活了。青春的热血重又有力地奔涌周身。人变得勇敢、刚强、机智、无畏、顽韧,一扫平时的萎靡不振、畏葸不前、瞻前顾后、怕狼怕虎,顾忌重重,我一步一步坚实地走着,怀着信念,镇定从容,靠自己的实力,迎击着命运的突袭。最令我高兴的,是我不但没有成为军人杨闻宇的负担,而且还曾在最困难的时候,想到我应如何帮助他,尽管这完全是本末倒置的愚蠢念头。

  在大山的皱褶里,在英雄的黄巢路上,在危险突然不期而至之时,我很满意自己,交出了这么一张出色的答卷。

  这张以山作纸,以雨做墨,以坚定的信心做精神主宰的答卷,调动了我生命的力量,它唤醒了某种沉睡多年的关于冲锋、进取、挑战、创新的记忆,穿透了庸碌、琐碎、舒懒的生活节奏,使我意识到自己还行。这张答卷令我的信心增加,也使我继续向自己发问:走出大山之后,回归到平时的两点一线中,我能否还保持着这股英气,交出一份出色的答卷呢?

  简单固然令人生厌,然而这简单里面,难道就已做得尽善尽美?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路可以一直走到天涯。不是有几次,已意识到自己的局限,想要冲破束缚,想要再闯新路,想要迸出更灿烂的火花?只是由于无端的惧怕,就宁可又重新选择了困循守旧的重复。重复既简单又省力气,还没有危险,好比一个表演了多年的舞蹈,已熟悉到每个动作都尽善尽美地程式化了,因此,虽然很容易就博得各方面的掌声,但只有舞蹈者自己知道,为了这些已得到的认同,他是牺牲了更优美更自由更奔放更富有探索精神的舞姿,是悲哀地压抑了个性,扼杀了创造性和闯劲,愧对了人的真实的生命。

  应该有勇气换一个角度看看世界。

  应该有勇气换一个活法体验一下人生。

  按照心灵深处本能的呼唤,勇往直前地干上几件有价值的事——不再惧怕失败丢丑,也不怕讽刺、打击、造谣、中伤、讹诈、陷害、挑拨离间、流言蜚语、恶意相加、谗言詈骂。需要经常忆及生命的潜力几乎是无限的,经常地给自己一些压力,向还没有开辟的未知进军。

  这样,即使不在大山里,不遇雨,不迷路,也能够为这个世界做出更多一些的贡献。

  

  1994.8.10. 写毕于北京新文化街

  (原载《中华散文》 94.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