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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街涅槃
发布日期:2013-09-29

韩小蕙

  凭谁问,一百三十年前,你曾怎样在那场罪孽的火海中呻吟?

  凭谁问,一百三十年后,你又怎会从火里血里重新涅槃?

  苍天也问,大地也问,江海也问——历史的支点,到底在哪里?

( 一 )

  久倚在汉白玉的桥栏上向下眺望,我的心里漾着一股热流。抬望眼,长桥两侧,古松叠嶂。清风徐拂,啼鸟长鸣。一条充满柔情的湖水,宛如一匹碧绿的缎带,于嶂岩夹翠之间温馨地滑过街心。两岸旌旗招展处,是一家挨一家亭台楼阁式的店铺。这就是仿照清代原貌重建起来的新苏州街。

  这条以水带店的买卖街,坐落在颐和园万寿山北坡脚下。

  若对它发思古之幽情,它是生而已有二百余年了。

  昔者,原街原址建于清代乾隆年间,那时这座皇家园林还叫清漪园。相传是乾隆皇帝为其母孝圣宪皇后而建,以宽慰老皇后想念姑苏水街秀色之心。这位天子的孝心倒是尽到了,而国库里的银子也白花花地流淌成河。整条水街修建得绮糜奢丽,极尽皇家铺排侈烂之风。古玩古衣、茶馆饭店,样样俱有。开店的是内监,跑堂的则须从外城市中选来声口响亮的人,龙驾过时,更得把叫卖声、报帐声、核算声弄得杂沓并起,使乾隆皇帝和嫔妃太后们听了高兴。至于一个个皇子皇孙公子哥们,更是终日流连其中,提笼架鸟,呼狗唤鹰,狂饮滥赌,寻欢作乐……不料想,1860年一个屈辱的日子里,大祸从天而降,英法禽兽一路杀到这里,抢掠一空旋即又伸出罪孽的火舌,把一切尽皆吞噬。可怜灰飞烟灭之后,空遗下荒台废基、残垣断壁,被风风雨雨剥蚀至今。

  若细细寻觅,两岸斑驳的花岗岩上、瓦砾荒草中,还清晰可见昔日的店铺遗痕。清风的悲鸣中,啼鸟的幽吟里,也倘能听见昨天的阵阵叫卖声。唯有那乾隆皇帝自以为可以传之千秋万代的盛清气象,早已精气全无,一了百了了……

  空遗下西风残照的颓悲!

  呵,你伤痕累累的苏州老街,你满腹悲怨的残破老街,已空自呻吟了一百三十年! 谁能不为你洒泪?谁能不替你遗恨?

  谁又能不为你今日的重新开市而心潮起伏!

( 二 )

  曲折蜿蜒的湖水把一条街引领得曲曲弯弯。一家家铺面都是青砖朱楣,玉壁红柱,显得棚户生辉。厅堂正门处,各个高悬着镏金字的黑色大匾,炫耀着自己的宝号。不用说,“登云阁”是卖鞋的,“老染房”是布店。还有银庄、画行、茶楼、酒肆、戏园、客栈等等,一个个宫灯高悬,案明几净,静候着佳宾的光临。

  最引人注目的,是门前挂着朱、黄、蓝、青、花各色长幌的一组西藏式寺庙群,别开生面地铺展开以庙带市的商业模式。便又于江南水乡的诗情画意之中,掞入了一股粗犷豪放的高原风情,引得人的心神飞扬起来。尽管这又是封建帝王那种封疆列土、自我膨胀意识的典型体现,但这种袖里乾坤、万类皆入于我的奇特的园林景观,在世界造园艺术史上,却算得一颗独一无二的明珠。

  进得店里,着清代长袍马褂的“老板”会迎上来“打千”,花团锦簇的“老板娘”也会来道上一声“万福”。然后,一碗香茗捧上,你就需要掏出特制的仿清代铜钱了。不知是谁的主意,新苏州街里,只流通这一种仿古钱币,大概是为了彻彻底底地引发游客们的思古幽情吧?

  是的,一切都像,很像。连同欸乃摇荡的古色古香篷船,连同声声入耳的江南丝竹之乐,还有锦缎流苏的小轿,白底黑字的“肃静”、“回避”木牌……这一切,都忠实地展现了18世纪的人文景观。

  ( 三 )

  可是,似与是之间,从来都隔着一条天然的鸿沟。何况,其间又已隔着130年的长度空间,隔着一个多世纪所发生过的兴兴衰衰!

  历史是可以重塑的么?

  我缓缓走下长桥,走向苏州街。

  满街飘浮着油漆的新味,时时提醒着我,这是重塑的苏州一条街。

  不管历史是不是能够重塑,苏州旧街是焕然一新了。

  修复它的工程,是1986年开始的,5年后的今天竣工。复原设计由清华大学建筑设计院承担,大量参考了国家第一历史档案馆等处的苏州街档案资料、文献、实物等,用去人民币1000万元。

  130年的长度空间,其间突变了几多风云? 弥漫了几多战火? 呈现了几度繁荣? ——其结果,无论是号称“小中兴”的同治皇帝,还是贪婪阴险的慈禧太后;无论是拥兵割踞的北洋军阀,还是祸国殃民的蒋家王朝,谁也无意、无暇、无力修复这条苏州街。唯其在今天,历史的洪流奔腾到20世纪90年代之际,在改革开放的晴天朗日之下,才终于重现了这个大规模的完整景区,了却了几代炎黄子孙的殷切心愿。

  从这个意义上,苏州街的新生,当是引人自豪的壮举。

  然而,当我吮吸着满街油漆的新香,当我徜徉在厚重的石阶路上,当我摇荡于湖水的街心,当我抚摸着朱红的店门,当我眺望着长幌、龙旗和宫纱灯,心里却更浮现起许多复杂的意绪。一时,重建苏州街引起的遐思,如云如雾,如丝如缕,竟扯不清了。

  ( 四 )

      一只古色古香的篷船,大模大样地摇荡着,滑向街心。

  头束前清黄巾、身着清式黄袍装束的船老大,麻麻利利地操着船桨,推动着小船摇摇曳曳前行。看不出他们脸上的表情,也便不知道此刻他们的内心里在想着什么,只觉得倏然之间,有一种错觉从心里升起,以为他们真的是前清遗民了!

  满船乘客开心地笑闹着,尽量松弛下心境,欣赏着这当年只有皇帝贵族们才能享用的江南秀色。也看不出他们脸上的表情,也不知道他们内心里想的是什么——是新鲜? 是满足? 还是凭吊?

  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和一个人。那是在70年代,我去参观曲阜的孔子庙。路遇一位游客 ,四十多岁,看穿着言谈像是哪个乡镇工厂的采购员。他一听说我是北京来的,立即用神秘的口气问我:

  “你登过金鸾殿吗?”

  我答:“你说的是故宫吧? 去过,北京人都去过。”

  想不到他竟眯起眼睛,一副神往的神色。过了好一会儿,才不无羡慕地说:

  “那可是皇帝的龙廷啊!”

  我被逗得大笑起来。那时我还年轻,不曾经历过许多事,只觉得采购员到现在还把皇帝老儿看得这么重,真是可笑极了。及至今天,我才省悟过来:那也是一种思维方法。中国人里面,各种各样的思维方法,还有许多种呢!

  那么,如今重游苏州街,人们又是在用何种方法思维,体现何种意绪呢?……

  而重修苏州街,让今人重新领略昔日的皇家气派,又是为了什么呢?……

  正思忖不定之间,耳畔忽然响起一迭声的呼喊:

  “安——乐——渡……”

  “安——乐——渡……”

  我吃了一惊,忙向岸两边张望。然而奇怪了,并没见有人在喊。看看舟中乘客,瞧瞧路上行人,也似乎并没有听到这喊声。他们还在照样嬉戏。抬头望望天空,苍穹明净,白云片片。低头看看脚下,湖水澄澈,碧波粼粼。也许,这是我自己心里里幻化出来的喊声?

  “安乐渡”实有其故事,见于《清稗类钞》:

  昔者,皇帝在圆明园御舟徐行,则岸上宫人曼声呼曰:“安乐渡。”递相呼唤, 其声悠扬不绝,至舟达彼岸乃已。文宗出狩时,穆宗尚在抱,戏效其声,上抚穆宗首曰:“ 今日无复有是矣。”言讫,潸然泪下,内待等皆相顾惶惶不已。

  文宗即咸丰皇帝,穆宗即同治皇帝。在咸丰当政的1851年至1861年的10年间,正是清政府急剧衰落、帝国主义列强图谋瓜分中国之时。所谓“出狩”,实际是落难逃亡。咸丰皇帝的潸然泪下,正是无可奈何花落去的一种心灵写照。他多么希望昔日的康乾盛世能够长此以往,以保证他的子孙后代们永远安乐不绝呀。

  可惜,历史是不可能依着这位封建皇帝的意志为转移的!

  更何况,所谓的康乾盛世,就真的是那么美妙吗?

  愚蠢的咸丰皇帝呀,你难道不知道,你心目中的繁华盛世----早在当年苏州街修建之初,其实就已经是一支挽歌了!

( 五 )

   听人告诉说,时至前不久,还曾有人听到过这支挽歌。

  我就在石阶上坐下来,也想碰碰运气。

  新修的石阶路面,光崭崭的,十分平整、干净,给人一种纤尘不染的感觉。昔日的繁华和鼎沸、风烟和血色,都早已被岁月抹去。然而,寂寥的石阶上,突然响起一串沉重的脚步声。这是来自我的脚下,还是来自我的内心?

  我听到200年前的那些亡灵,正在石阶下面游荡歌吟。一时还听不清他们唱的是什么,但分明能感觉到他们依然激烈的情绪。莫非,他们是想从历史的深处走来,为我歌上一曲?

  ——“哦,是了,你们想唱什么,就唱唱吧,我在倾听。”

  ——“那么,我们就唱了,你听好。”

  半空里,真的就响起了悲凉的幽吟,听得人脊背直发凉:

  “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不知何事萦怀抱,睡也无聊,醒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一曲唱罢,又响起另一曲:

  “行到那旧院门,何用轻敲,也不怕小犬叶叶。无非是枯井颓巢,不过些砖苔砌草 。手中的花条柳梢,尽意儿采樵。这黑灰,是谁家厨灶?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过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

  ——“好悲凉的曲调!莫非,这就是那支挽歌了?”

  ——“正是,正是。盛世写衰歌,这不是一个铁定的规律么? 还请随我们来,带你去看看所谓的乾隆盛世,是怎样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我“腾”地跳起,随亡灵们匆匆而行,迈进了乾隆末年的大门。

  恰好,正赶上府库清点完毕,库存告匮,偌大国库里只剩下银钱二百万两了!消息急报龙廷,把个乾隆皇帝从风花雪月中惊起——这还了得,倘一遇灾荒,除了大开捐纳,加重税赋,便毫无办法了。而如此做,必将引起民怨沸腾、动摇国基,所谓盛世的殿堂,细细看去,充其量已是一座纸糊的牌坊罢了!

  乾隆龙颜大怒,拍案叫道:“5年前,国库里不是还有存银八千万两吗? 钱都哪里去了, 查!”

  “还能查出个什么结果呢?!”亡灵们一起大叫起来。“除了官吏的贪污,你乾隆自己的铺 张浪费就是一大笔消耗呀。大修避暑山庄,所费亿万。大修圆明园,又是不下亿万。还有你的六次南巡,五幸五台山,五次告祭曲阜,七次东谒三陵,两次巡游天津,一次登赏嵩山,一次游览正定,多次避暑热河……哪一次不是修桥铺路,搭建行宫,道设彩棚,河行龙舟,造成万人空巷的‘喜庆’气氛? 更兼你的王母、嫔妃、官吏、奴仆们的大大小小红白喜事,日日天天寻常消磨,全都穷尽奢糜,极尽排场,这么争相坐吃而大山能够不空吗?”

  乾隆无言以对,欲转身逃走。亡灵们蜂拥而上,将他团团围在中间。他们挥舞手臂,腾挪奔突,跳着神秘的亡灵之舞,发出慑人的喊叫……    就让他们尽情地发泄出百年的幽怨吧!

( 六 )

  我站起身,默默地走回苏州街。

  归来水街皆依旧,长幌招风,宫灯高悬,游人如织,热热闹闹。

  历史与现实之间,恍如隔着一层薄纸罢了!

  一位鹤发童颜、气度不凡的老学者,引起了我的注意。只见他踽踽独行,忽而摸摸朱红的店门,忽而跺跺脚下的石阶,一步三叹气,三步一回头。从他那皱纹如割的脸上,我仿佛看到了历史的沉思。

  我快步追上他,向他提出了一个久已的疑惑:

  “为什么历代的封建帝王,都这么重视大修宫殿园苑呢?”

  老学者沉吟片刻,缓缓开了口:

  “是呀,从秦代修造兵马俑、未央宫以来,历代封建帝王,没有不大兴土木的。唐宋以降,递至清代,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过去史家的解释一直说是一方面为了满足封建统治阶级的穷奢极欲的享受需要,另方面也为了证明和祈求他们的昌盛世道万世永存。而今,我又有了一种新的认识。”

  “什么新的认识呢?”我急不可待地问道。

  老学者缓缓抬起手,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圆圈,把一条苏州街尽收其中,反问我:

  “你从这条街上,最突出的一个感受是什么?”

  “虚假的繁荣。”

  “对了。”老人微微颔首,阐发道:“说什么慰藉孝心、达览秀色,其实并非如此。事实上,这是封建统治者暂时忘却现实的情感需要。大抵封建社会的鼎盛时期,即已开始显露其逐渐转衰的端倪。乾隆是个并不愚笨的皇帝,他应该说是最早看出这端倪的人之一。正因为如此,他对昔日江南的繁华盛景便分外地依依不舍,甚至不惜假造出一个来,以寄寓他那种也曾经阔过的怀旧情绪。”

  说到这里,老学者变得慷慨激昂起来:“所以,说苏州街是一支挽歌极是准确无误,它的主旋律就是无可奈何的悲凄。在这种意绪的笼罩下面,整条水街表现出的,不过是封建没落文化的阴暗面。你看这浮漆艳彩的一座座小店铺,是典型的资本主义不发达的旧式生产方式。表面上的富丽堂皇,不过是封建文化到了烂熟阶段的一种回光返照,是一种极度贫弱的旧文明的象征。”

  听到这里,我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老先生,您讲得真是透彻极了。我还想请教一个问题:在明白了当年为何要修建这条苏州街后,我还想不透今天重塑它的意义所在?”

  这条摇摇曳曳的水街上,飘舞的毕竟是龙旗的岁月。需要用虚假繁荣聊以自慰的,毕竟只是昔日的帝王。那么,今天呢?

  老学者严肃的目光在我脸上久久凝视。我看得出,他显然也还在找寻这个答案的过程之中。我便上前挽起他的手臂,共同寻游苏州街,去叩问历史的昔与今。

( 七 )

  过日昇号店门而不入,我看到老学者在对着堆得高高的寿桃、寿面微微摇头。

  过芬芳楼而不入,我看到老学者只对着厅前的那只古筝冷冷一瞥。  默默无语,我们寂然前行。过长桥,转朱阁,老人邀我走进风雅斋。 案几上摆着擦拭得一尘不染的文房四宝。柜台里排列着线装本册、画轴、金石、宣纸。墙壁上挂着篆书、隶书、草书、行楷等等各种字体的书法长卷。屋角置放着半人高的珐琅彩瓷花瓶。这是一家书画店。小店布置得幽雅、纯粹,具有浓郁的书卷气,颇令人赏心悦目。一幅丈二的楷书长轴引起了我们的注意,拳头大的字十分遒劲。老人让我吟诵出来:

  将愁不去,秋色行难住,六曲屏山深院宇,日日风风雨雨;雨余篱菊初香,人言此日重阳,回首凉云暮叶,黄昏无限思量……

  噫!又是一曲《哀江南》! 在清代的文学艺术中,这感伤的基调似乎无处不在,难道是为了勾起人们对于那一段屈辱历史的无限思量?

  是呀,清代,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它让人思量的东西是太多了!  短短二百多年间,它就使中国从世界第一流强国,迅速沦落为屈辱的半殖民地。明末已经萌芽的资本主义新因素,被更易接受保守、反动政治、经济、文化政策的少数民族统治者全面地打了下去。由此,导致了中国历史发展的全面倒退,导致了西方帝国主义列强的乘虚而入,导致了直到今天中国仍然不能跻身世界强国之列……

  历史真的是会施行它的惩罚的——哪怕稍微一点点的倒行逆施,都将让后人付出几十倍、几百倍的代价!

  痛也切切、恨也深深呀!

  “何处望神州? 满眼风光北固楼。

  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

  不尽长江滚滚流!”

  老学者高声吟诵起辛弃疾的《南乡子》词。看得出来,千古兴亡的感慨,此刻也在猛烈地撞击着他的心灵。只见他疾步走到案前,抓起毛笔,龙飞凤舞地写起来:

  “一个没有历史感的民族,

  就不可能达到历史的深度。”

  我细细品味着这句话,感到心中明白了一些什么。正想再向老人请教,却突然发现身边竟了无一人了! 疾步追出门外,只听从天空之中又飘送来一句话:

  “一个有自信心的民族,

  才敢于正视自己的历史。”

      哦,你白发苍苍的老学者,难道就是历史的老人么?

( 八 )

  胸中的感慨涌得太多太急,我有一种想对谁诉诉心曲的心绪。

  抬头看,茶楼之上,人声正鼎沸。逛过了店铺、荡过了水街的游客们,又聚集到这茶楼里,领略别一番风情。

  或许,他们也和我一样,需要倾诉?

  人们找一张茶桌坐下,掏出特制的仿清铜钱,在桌上一字排开。一枚大的,一枚中的,一枚小的,俱是圆形方孔,上面正书“乾隆通宝”,背书“清漪苏子”,共8个方正字。铜钱显然用特殊的方法进行了旧处理,黄里透出斑斑绿苔痕。用手掂量掂量,还真有些沉甸甸的分量呢。不一会儿,跑堂的就送上来一份茶点小吃。而等客人们啜饮着清茶,品味着小吃之际,一阵丝竹之声悠悠慢慢地从前厅传来: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着处……”

  这一曲《黛玉葬花》,缠缠绵绵,凄凄切切,又与苏州旧街的悲凉格调浑然一体,因而听起来分外伤怀。然而这会儿,人们却没有几个在倾听。他们被一个激愤的声音吸引住了。

  那是一个粗犷的汉子。身量不高,红脸膛,强健的肌肉从雪白的的确良衬衣里凸起,说话声音奇大。只听他说:

  “要说把咱们中国老少爷们的脸丢尽了的,就数着同治、光绪、慈禧那几个玩艺儿了。有一年,英国鬼子在上海修了一条铁路,清王朝花了28万两银子给赎了回来。你们猜怎么着? 赎回来马上就下令拆掉,说那是妖怪变出来的,对大清王朝有危害! 你们说是不是能把人活活气死?!”

  满座响起了悲愤的咒骂和叹息。不分什么身份、什么阶层、什么文化层次,人们的心中都翻腾着作为一个中国人的奇耻大辱。

  只有两个人木鸡似的坐着。那是一对金发碧眼的西方男女。

  真是巧得很,她来自英国,他来自法国。说句玩笑话,该不会是一支新的“英法联军”吧?

  我把这想法对他们说了。他们大笑起来,邀我在桌前坐下。

  英国女士样子很可爱,虽身高马大,却不失妩媚。脸上漾起动人的微笑,首先向我表示了歉意,因为昔日她的祖先焚烧了这么漂亮的苏州街。接着,话锋一转,就津津乐道于她见到的三寸小鞋、水烟袋、鼻烟壶、太师椅……

  她晃动着满头金发,操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一而再、再而三地惊叹着:“啊,这一切,太奇妙了! 你们中国的文明,真是古老,令人羡慕……”

  冷峻的法国男士却突然把双手一摊,不无优越感地蹦出一句话:“可惜在现代文明中,你们落伍了!”

  他的这副口气激起了我的火气。我那想一诉衷曲的欲望,此刻就像火势见了风一样,“呼”地燃烧起来。我强压着火气,不卑不亢地回答道:

  “你们想必也都了解,中国改革开放的大潮正汹涌澎湃。愿意的话,请你们拭目以待!”

  走出茶楼,天高远,山苍翠,水悠长……

( 九 )

   太阳出来了。

  阳光跳上喁喁湖面,把碧绿的湖水,皴染成一块闪闪烁烁的星星绵缎。映在天空上,苍穹更其明净。映入松林里,古松更加苍碧。映进啼鸟声,长鸣更加幽深……

  参观的人逐渐多了起来。老人、成年人,还有穿着鲜艳如花的孩子。人们饶有兴致地从一爿爿商号进进出出,品味着今天,议论着昨天和前天,畅快地笑谈着。

  苏州一条街,滚动起新时代的风云。

  看着人们轻松地掠过那些历史的老铺,我忽然觉得心中升起了希望。

  不是吗,虽然听不清他们说的是什么,但他们那爽爽朗朗的笑谈声,与石阶下面的百年幽咽相比,与刚才茶楼里的情事相比,已是天壤悬隔了!

  朝朝代代,各领风骚。

  寻找历史,是为了把新的历史抒写得更流丽,更辉煌。

  听,昔日末代皇帝的胞弟爱新觉罗·溥杰,当街吟诵起他为苏州街复原誌喜的诗句:

  回首康乾昔,曾夸绵绣街,南风桥接迳,帆影镜当街。

  金碧沦兵劫,荒芜委草埋,今朝轮奂美,十亿畅开怀。

  不知为什么,这使我想起了至今滞留在清东陵之中的历代帝王图像。你们一个个正襟危坐的最高统治者,听到你们胞弟的这番歌吟,心下做何感慨呢?

  这就是历史。五千年的中国文明发展史。历史总是向前发展的,人类总是在进步——虽然有时顺畅,有时缓慢,有时滞涩得简直停止了似的。但蓦然回首,你会发现,历史的脚步,其实早把昔日迈过去了!

( 十 )

  离开苏州街的时候,已是灯火阑珊。

  在湛蓝的夜色中,浮漆艳彩的苏州街隐去了,湖面上平添了一座玲珑剔透的水晶宫殿。

  不见了白日的华艳,此刻的苏州街,如歌如幻,成为一首恬静的小诗。

  退去了喧嚣的人流,夜晚的苏州街,凝神屏息,沉浸在一脉思绪之中。

  思也深深,想也沉沉---- 一百三十年,人去了,人来了。

  思也思不尽,想也想不完——人来了,人去了,天涯路望断。

  呵,你残破的旧街,你焕然的新颜,都已成为历史。人们来看一眼你的兴兴衰衰,不是图新鲜,不是为满足,也不只是凭吊。为的是认识你,读懂你,体味你数百年来的酸甜苦辣,记住你痛彻心腑的苍凉悲歌。 更是为的来向你告别——今天,从你这里走出去以后,我们就再也不会回头——进入历史,是为的走出历史!

  一条苏州街,一幅活的历史画卷。

  长桥两侧,湖水仍在静静地流……

  嶂岩碧碧。清风徐徐。啼鸟幽幽……

  那么,再见了,苏州街! 今天你从历史中涅槃,也就成为新的历史创造的开端。

  1990.9.28 一稿于北京

  1990.11.11 二稿于北京